洪炎新先生诗词选读——组诗

云淡风轻

    组诗
   洪炎新

1、以铁为生（组诗）

一
我蹲在炉灶前
看他打铁
那么温柔的炉火
是我和整个乡村
整个冬天
取暖的唯一途径

大家挤向热火朝天的破庙
仿佛要把自己送进去烧红
再打成一块冒出热气的铁
以抵御从后颈袭来的
极冷寒气

四溅的火星
不过是在替压缩的风
信口开河
佛没开口欢迎或者拒绝我们
它无法自作主张

二
小左是提着篾刀进来的
那把刀有她的月光
还有在月光下发白的胴体
她的白锤打过他的铁
他的硬度不由分说
就失去了蘸火钢性

等她苏醒过来
刀锋已经划过后颈的血
喂饱了小山村
某一种寡居的疼

今天她要把刀还给铁匠
或者她期望
将这把刀改打成一对门栓
挂在与心口
一样高的地方

三
据说铁匠最不想打刀
那千锤百炼的刃口
都是血光淋漓的盛开
哪怕是老父脾脏破裂的血
小左的血
日本兵刺刀上孩子的血
他都晕倒几回

后来铁匠下了狠心
所有的刀都推了又推
实在推不掉的
他就在月夜里偷偷打

小左就是他在月夜里
偷偷打的一把好刀
但无论她怎么求
无论怎么绝望
他硬是没有开这个刃

四
那时候打铁
跟乡村一样干净
男女之事也是神圣的
当初打铁的和小左
肯定不懂什么叫神圣
但他们懂得一年四季
什么风凉什么风暖
什么时候花开什么时候花谢

她最大的愿望
是替他烧旺孤寂的炉火
她最大的满足
是铁匠把她打成一朵花

这朵花偶尔被跳起的火星
烙进打铁的胸肌上
这朵花最终凋零于
1976年某个心跳停止的夜晚

五
二十年前冬天大寒
从湘南到湘北老家冻雪
我回去找过一回那座炉子
破庙早就听说金碧辉煌
乡村焕然一新
我已经不敢相认

但那间打铁的偏院
铁匠炉上香火旺盛
围着它的人依然很多
这时候好像没有人在乎
天冷不冷
娃饿没饿
老人流没流泪
铁锤寂不寂寞

只是炉膛里
积满香灰
已经无法再塞进去一块铁
打铁的自身是很硬的
他为自己打了几口马钉
就躲到早已看好的泥土里

六
我再次离开村庄的时候
带上了那把铁锤
我直到现在还反复想
这是出于何种理由

我给出了许多答案
其实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这把锤子还在打铁

尽管打铁的行当
消失殆尽
二十年来我却仍在
以铁为生

2、流星畅想曲
这又是，从深奥的悬崖边
心生一条妙计
暗渡银河。曾经沧海
这是不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她的裙裾划破红楼
风尘之间，芳袭三桂

这又是，尘缘起时
尘缘即灭。一粒微凉
紧抱另一粒微寒
它们经过大气层
与我经过某座高炉
都是一场，有声有色的劫

这又是，远在天边
还应该记住的那个人
把我当成，共赴时难的兄弟
我毅然决定向黑夜申请
到某个窗口，结一层白霜
回顾月影，摇曳的人间

这是尘埃，高贵
惊天地的死
又是尘埃，卑微
泣鬼神的生
一一它归于大地
一一我归于天空
用时，基本相等

3、都在酒里
青梅酒。杨梅酒
人间英雄气概
悉数藏在三国的繁体字里
花间一壶，往脂粉堆里填词
填满烟花，柳巷
旷古的空濛
蒙汗药。下在宋朝的酒里
刚好麻翻，无限江山
他说，这浊酒
浑然不如尘世的苍凉
摔碎这碗，梁山水泊
就醺醺地倒了

把酒。临风
冬天举起疲惫的雪
像砒霜的白
露出了有毒的牙齿
当然，交杯酒里
有我们，作为动物
本能的喜悦
兄弟泡的雷公藤酒
包括好喝的劲酒
尚有，几分
对苍生的痛，与艰难
药物性的关怀

4、赛马曲
它们慢慢从草原上活过来
我们看见，风醒来之后
奔马从受孕，养胎，到分娩
是在这两把胡琴里完成的
在一老一少的手上
繁衍生息。成长为马匹

万马奔腾。群马沿公园的长廊
由一个扩音装置
一泄千里。千里快哉风
细细的手指反复制造
紧密的嘶鸣，辽阔的蹄声

一大片云属于蒙古人民
大好河山，江水奔流
属于他们的，二胡合奏
激发抑扬顿挫的旋律
像播种了几万热血。几万阳光
巴巴地在弓弦上，养活了苍生

5、龙舟之影
怎么才能，让尘世的漫长
把一条河流的宽广记住
这是汨罗江水，由西向东
给出，无比辽阔的命题

乡野之流的隐喻
过去是匿名的
桃花落。春去也
人间总归有各种各样的借口

向对岸的篝火望去
鬼魅，妖狐不敢靠近
隔着粽叶，鱼与饵的委屈
持续两千年之久

节日盛大。光芒万丈
汉子们以史迹的形式
重磅击响抬鼓。龙头向上
三注清香里，神祗明显高于我们

6、站在遥远的地方看五月
站在遥远的云天之上
看五月，那是他的流水
看春去也，寂寂了无痕
看夹竹桃妄构一场夏天
白色的花，轻说微凉
象一场雪，尚未误入人间

雪山之纯，与一个人有关
羞红，是她捂不住的脸
仰望天空。星子点点
痴缠的布谷鸟不肯远去
守着坠入古装的夜
咳嗽燥热，打破深黑
影子与光芒一阵紧
一阵乱。苍生似有复苏之意

大地不会无以为继
不必，为她唏嘘不已
五月的骚风，没入蓬蒿
我辈为捡拾荒火
骨骼略有弯折，在所难免

7、听觉
最先到达的
必定是，最先消耗掉的

风在体内，唤醒钟声
前朝旧事像一匹马，进进出出

卸下它，引以为豪的经文
与渔鼓一样，换上写意的便装

意思是，六根不静
穿上袈裟，也成不了佛

所以，关于我们无法看见的
虚实，永远只是戏子在演

一只黑耳朵，揪着
另一只白耳朵，兀自难过

8、我看见藤缠满了树
我仿佛看见春天
化装成绿茵茵的叶子
义务替风，宣讲
感动自己的爱情
一部分叶子
存留山的颜色
被人为地，涂上浓蜜
根须的部分，隐于土地
至于石头以上，要掩盖的
有人说是深勒的伤痕
也有人说，是命
这像她当年。也是这样
慢慢枯萎
失去春天的

9、梅花三弄

生于苦寒。终非所愿
硬于一个人的骨头也非我愿

生于古笛。含冰
怀玉。沉香

生于琴弦。上善
中庸。下舞雪

而落花时节，隐在深夜
恰好覆盖人间的暗疾

10、每一朵雪花，都是人间一味良药

每一朵雪花
都是人间一味良药

苍天开出这张方子之前
早已深知尘世疾苦

瑞雪兆丰年
这是每一垅良田最期盼的岐黄之术

秘而不传。是那些熟视的物料
于劲风中炮制而来，须花入药

炙，不仅仅是热火熟练
冷冻疗法，是现代医学的绝美光大

喂一群童心未泯的人，让他们
轻易找到自己的童年

熬一碗漫漫消溶的冰川
根治万里江山，饥馑小民的软骨病

这些都是，每一朵雪花
作为地道药材，最迫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