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既来“龙”之,则又安(于泉)之。舒成龙该满意了吧?不,文章才刚刚开头。于是有文明湖、有跃渊阁、有得月台等等。《易经•乾文言》:“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终日乾乾,与时偕得。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乾元用九,乃见天则。” 我们何妨将今天西山的诸多景点与上文对照一下呢? 龙泉---潜龙勿用。(风云长静白龙官) 文明湖----见龙在田,天下文明。 跃渊阁—或跃在渊,乾道乃草。 得月台---飞龙在天。(或渊或天变化不测者,龙也!《龙泉书院碑记》) 最后是“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乾元者,天地万物之本。天则,是天道运行的法则。如此才能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易经•乾文言》) 舒公的字正是“御天”,与皇帝专用的“御宇”一字之差,那么“云行雨施”吧。但他不敢,太敏感了。乾隆十九年冬,舒成龙离开荆门之前在城西雨山白龙潭边上犹豫徘徊良久,狼毫笔化开了又冻上了,反复几次,最终也只题写了“白龙神潭”四个字便怅然离去。直到乾隆二十五年,后来的荆门知州徐禾才在白龙潭上方题写“云行雨施”。 这四个大字,才是 “成龙”又“御天”的压卷之笔。徐禾天津人,太识趣太聪明还是太讲老乡情义,笔者不得而知。 “乾元用九,天下治也。”(《乾文言》)舒成龙虽非科举出身,也自有“治国平天下”的追求,这通解卦的爻词倒象是专为他写的。 四
写这篇文章,听到不少反对意见。有些还是我敬重的先生。说:“舒公为荆门做了不少的好事,作古多年了,州志已有定论,算了吧!” 我由然警醒。原来,二百五十年来,读破那些镌碑勒石的并非只我一人。我善良的荆门父老是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呀! 另一类取怀疑立场。说:“龙就是皇帝。果真如此,他舒成龙不怕掉脑壳?”岂止,怕是抄斩犹有不足呢?但事实的确如此。让我们再从时间上疏理— 乾隆八年,作《瑞麦记》、《产麟记》; 乾隆十一年,修州署、修西桥、得“龙泉”; 乾隆十九年,春,重修讲经台、读书台、建仰止亭; 夏,修葺上泉寺、唐安寺,陆夫子祠,建龙泉书院,重建霖苍(白龙观); 秋,建得月台; 冬,题写“白龙神潭”。 可以看出,乾隆十一年的三项建设,都存在太多的个人成份。而他离荆前的那一年(乾隆十九年)却是最忙的一年。若非他恋栈不去,荆门士人又识趣挽留,那些“德政”怕都无从完成了。 再者,从修西桥“梦得龙泉”到题写“白龙神潭”,中间隔了八年的时间。为什么不一气呵成呢?自是担心明眼人勘破酿祸,所以要谨慎地操作。 还有一个“西”字,是舒成龙备加重视的,这个字在他仅次于“龙”。 “无西桥是无州治……” 不独有偶,舒成龙在人河北任丘县的老家也建了一座西桥,叫“西成桥”。嵌入了“成”字。此举与他在荆门州署后面建 “舒翼楼”,嵌入姓氏的技法一致。州署建在凤凰台上,望文生义,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凤凰舒展彩翼了。 西,因为西山是“来龙之所”吗?仰或西方是舒成龙的吉祥方位呢?又仰或是后汉赵壹《穷鸟赋》的启示呢? 赵壹是个倒霉蛋,才高八斗却时运不济,还常闹官司,幸亏有几个很得力的“贤”朋友屡次相救。《穷鸟赋》正是这样写出来的: “……幸赖大贤,我矜我怜,昔济我南,今振我西。” 我们知道,舒成龙在怡贤亲王即雍正家的老十三门下十年,就被举荐当上了知州,这比之他进士出身只做到知县的祖父简直强太多了。如果“大贤”确指怡贤亲王,“西”字倒可以理解为舒成龙不忘故主的提携之情、振拨之思。虽然证据不足,但其中定有一番说道。 五
舒成龙在治理荆门的过程中也渐渐对这个地方有了感情。“古文物地也,山水钟灵!”他由衷地赞叹。加上物产丰饶,子民又被摆弄得顺了。而今政务清闲,更何况远离上官,少多少是非。“过为伺察损吾诚,奔走于上官损吾之安逸,盘错于政务之烦以损吾精神。”对于明代孔荫的观点,舒成龙深以为然。两次升迁他舍不得走,这恐怕是原因之一。再者,他已过天命之年,精力不济,已不复初来荆门的雄心勃勃了。即便是升吧,又能升到哪里去?封疆大吏、入朝拜相都是此生无望的。荆门有西山,有龙泉,有他的精神天地。 “梁园虽好”,但总归是要走,舒成龙决定走之前做几件大事,让荆门人称道的好事,比如修葺陆夫子祠。这位在当地士人心里占有崇高地位的先世哲人被舒成龙冷落十余年了,如今该给有所交待才是。 陆夫子祠焕然一新了,舒成龙又修了讲经台。完工进,他请安陆太守张世芳剪彩、题额。 舒成龙此时众星捧月般,身前耳后洋溢着不绝的颂辞。舒成龙陶醉了,陶醉于目之所及的山水亭阁。想往日携僚属及二三知已理政务于斯,品诗酒于斯,醉翁的境界也莫过于此吧!陆九渊“听讼于此,讲学于此。” 境界虽高,弄得身心俱疲,积劳成疾就不好了。 张世芳埋头泼墨,他是上官,又是正统的科举出身。对那几十块德政石碑他什么也没说,其中有一块居然称舒成龙“与象山先生之功后先辉映也哉!”(《建荆门州署碑记》) “象山故有讲经台,陆夫子知军时讲学处也,自宋迄今五百余岁,德泽犹著人胸臆间……舒公贤牧也,凿龙泉开书院……舒公请颜之,余日:象山之在荆门,士之师亦吏之师也,当与公共勉之。诗有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遂以名其亭。” 妙文该翻成白话:这里原来就有讲经台,是陆夫子知荆门时讲学的地方。五百年过去了,然老先生的深德厚泽还犹然印在大家心里。老舒你凿了龙泉,也学人家开书院……既然你请我题额,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说几句:“象山先生在荆门,是读书人的老师也是做官的老师。应当以之共勉啊。”诗经上说:那高显的德呀,可以让人仰望;那大的路呀,可以让人行走。就叫“仰止亭吧”! 表扬稿子暗藏锋机,舒成龙背心出汗了。是呀,至少象山先生是主张“不留文字”,也就是不留名的。 六
修志是一项至苦至累的工作。 舒成龙初到荆门就索看地方志,可是没有。他原是希望多了解一点情况,治理从了解入手嘛。“志者,在官者不可无之书也。”两年后,他即在沙洋上书院设立修志局,着手修志。舒成龙一把手亲自抓,可聘请的编纂人员不是要去做官,就是告老还乡,还有病死的,他自己也累得不行。“嗟呼!人凡八易,岁且五更,乃求卒业而不可得,亦甚也,其惫也!”确实,人换了八回,时间去了五载,事情还没个头绪,大家疲惫不堪。关键时刻,舒成龙接到了做同知的升职文件,他咬咬牙,申请留下来编志,上头同意了。三年后,他又接到了升职文件,这回是正职,去衡州府当一把手,他再次申请留下。 有人说,哥啊!三年又可以提一级了。人啊,最难得的是知足,舒公成龙的可贵正在于此。过日子嘛,并非吃的越多越好,做官也并非越大越好,看你有多大的肚子多大的脑壳。时下我们年年要经济增长,个个要不断提拔,雄心和上进心诚然可贵,但几个人掂量过自己的实际能力,思考过我们过日子的实际需要,考虑过资源和民力的承受力,想过我们的子孙后代吗?舒公几度婉拒提拔,够我们好好的想一想。 修志的决心是毫不动摇!盛世修志,舒成龙要修志,修志,修志!总算得偿所愿,没有白忙一场— 同治戊辰年,荆门重修州志,地方志办的先生们感慨:“舒公是值得我们世世代代都去缅怀,祀奉的人,本朝的第一部地方志就是他老的编委主任,新修的方志该给他立传才好。” 于是有了“舒公……爱民尤为心切,所以屡兴役而民不见暴,功绩举而人不为烦,良由公忠疾,心不存一已……”这至高的褒语。
千古以降,主宰过荆门这块土地的父母官历朝历代历任真不知凡几,能进入地方志的就寥若星辰了。但青史也存在容易漶漫的缺点,进去了未必让人记得住。 舒成龙做到了--- 120年后,一位叫王庭桢的荆门知州很服气的说:“自贤士大夫至妇人孺子,下逮奴隶,无人不知其名,无口不诵其德。” 老人说:他是清朝的州官,乾隆手里的事。 妇女说:他捐资办学,减轻学生家长负担。 青年说:龙泉碑上有他的名子…… 又说到龙泉了。人们总是喜欢听神话,信神话的。心灵深处的美好愿望较容易与神话嵌接,从而构筑起理想世界,冲淡现实的冷峻。 有位朋友说:“你说破了天我也不信,除非你说破那块碑。”他所指是龙泉出土的石碑。 是呀,吕元所题的石碑还有“寒疾医方”的石碑总不会假。考古重现场发掘,以地下出土的东西为准。看来,舒成龙不仅懂点水利,还谙熟考古学。 碑是真家伙,非舒成龙造得来。对此,我也深信不疑。问题在于,碑原本属于哪里。 “岁稔时和霖雨足,风云长静白龙宫”。 于吕元诗句,我推断霖苍观原是此碑的真正主人。首先,字面上“霖雨”和“白龙”提示了我,“霖苍甘雨”为荆门八景之一,霖苍观也叫白龙观;其次,白龙潭边旧有寒亭一座,应该是“寒疾医方”碑的旧宅;而且从时间上推断,吕元任荆门知军的时间,宋绍兴二十二年前后,也与霖苍观建成的时间吻合。 但有管怎么说,舒成龙的聪明也正在于此。拉五百多年前的吕元做证。至此,天(泉神指引),地(地下水,石碣),人(吕元)全齐了,不由你不信也不由你不迷糊。 七
知荆门州十二年,舒成龙付出了也得到了。 首先,他营造了一片属于自己,可以神游思想的精神领地,这于一般的封建官吏是不敢想象的。中国的封建士大夫历来少有特立独行的勇气,更不能说在忠君的思想中注入一个自我,将主、客体分立并列。他们要么活得板正很跟自己过不去,要么在逆上和逃逸之间选择,不懂得在积极入世的仕途上保护自己的技巧,这方面的例子太多了。等而下之的奴下奴,则习惯于将官场的失意与挫折化为戾气,转嫁到下属和百姓们头上。 舒成龙虽是王府跟班出身,却较少奴性十足的官场僚气。从史志记载来看他为政勤而不苛,对上忠而不媚,遇事认真而不失祥和之气。更难得是寄情山水,私下里寻找本我的精神。(偷偷地冒皇家忌讳。)而且,他仕途也走得较成功。知县而知州而府同知而知府而道员,这是朝庭对他荆门之政的肯定。 舒成龙自我总结道:“建州署,兴学校,立三仓;创两闸,四起堤工,两觐京师。” 皇帝两次接见,地方两次留任,而且史书有传。官做到这份上,够可以的了。更值得的是,二百五十多年后,荆门百姓的载誉和口啤。舒成龙得到了身前的名也留下了身后的名,应该没有遗憾。 舒成龙一生贪恋的就一个“名”字。 其次,功名利禄,圣人皆不能免俗,何况重名轻利的往往是好官。舒成龙不是共产党员,我们不能指望他有“毫无自私自利的精神”,允许他有一点历史局限,对他在功名利禄中选一个“名”字表示理解。我这篇文章亦不过基于客观评价,继续缅怀的初衷,断无苛求的意思。真正勤政爱民的父母官,荆门人民是不会忘记的。
记得二十多年前在《荆门广播电视报》上看到一篇《龙泉的源头在哪里?》的文章后,深深佩服作者王君先生对清初知州舒成龙在荆门做官的深度评析。现在回忆起来,王君先生的这篇文章也是我爱好本土历史文化的启蒙文,下面将王君先生的《龙泉的源头在哪里?》重贴出来,以飧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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