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勋明 于 2016-10-24 15:30 编辑
江北“半个才子
文/兵哥哥
一
进入梅白的书房,主人的形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想象中的梅白,应该是清癯白皙的面孔,俊秀高挑的身材,折扇一把风流倜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
梅白是鄂东黄梅人,1922年出生,读书九江师范附小。抗战初期,黄梅一位爱国志士被沉江牺牲,年少的梅白为拟挽联:“每日开门时,怕见大江东去;终朝铭恨地,忍看孤雁南来”,感情沉痛,气魄宏阔,自此声名大噪。
后离开家乡,投奔新四军江北游击大队,踏上抗日救国的道路,转战大别山区,后在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第五师政治部任宣传科长,解放后任黄冈地区首任文教科长兼黄冈中学校长,直至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省委副秘书长,最后以省委候补委员、武汉大学教授身份下派任荆门县委第一书记。
陈明刚老师对我和栖霞文学社社长梅放、《耕耘》杂志主编胡景琼讲,梅白才华横溢,曾被毛泽东赞誉为“半个才子”。他在《诗刊》、《人民日报》等处发表有100余首新旧体诗,与著名诗人郭小川等合写的剧本被搬上电影银幕。梅白才思敏捷,有一次到黄梅孔垅检查工作,在《湖北日报》社电话的反复催促声中,只一个小时就洋洋洒洒完成一篇重要的社论。湖北省委“龚同文写作小组”出版的九本颇有影响的杂论,梅白是主笔。
传得最神奇的当是梅白作为毛泽东的“半字之师”。1959年,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初期印发《到韶山》一诗。主席虚心地向梅白征求意见。梅白提出,“别梦依稀哭逝川”之“哭”若改为“咒”,感情会更鲜明更强烈。毛泽东欣然接受,称他是“半字之师”。梅白还提出,最后一句“要使人民百万年”有口号之嫌,毛主席斟酌后又将这句改为了形象可感的充满和平安宁氛围的“遍地英雄下夕烟”。
二
然而,眼前的“才子”真的只有“半个”了:在明亮的白炽灯下,满头花发的老人趟坐在轮椅上,脸形宽阔,皮肤粗糙,皱纹斧削,上身身躯宽大。我们凑上去,弯腰握住老人的手,除了病弱无力,感觉就是厚实粗糙。
不过,老人一张口,才气就显露无遗:浓重的黄梅口音清晰高亢,时时爆出的笑声真诚爽朗,老人谈锋甚健,妙语连珠,天南地北,往古今夕。有趣的是,乘老伴出去泡茶,老人竟当着年轻的生客在老朋友陈明刚老师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起老伴的倔强固执;老伴端茶进门,老人立即噤声,脸上露出诡笑。后来我们师生还多次笑话老才子的惧内呢。
老人住的是一栋位于黄州东门幽静的院子。书房里,正中一张宽大的书桌,整齐地堆放着厚厚的手稿。四壁书架,厚薄不一的书籍汗牛充栋。书架顶面挂满尺寸不等墨气淋漓的书法,风格豪迈,显然是老人适性的得意之作,却很少装裱。
时间是1984年夏季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们在文学社指导老师陈明刚的带领下,邀请梅白老人为文学社成员开讲文学。老人欣然应允。
三
1984年,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视察湖北,派人专赴黄州看望梅白,并叮嘱:中央正在抓紧落实梅白的政策,一定要充满信心。梅白满心感动。
1956年7月至1960年5月期间,梅白作为湖北省委副秘书长,曾先后在毛泽东主席来湖北期间在他身边工作过数十天。1960年5月始,梅白兼任荆门县委书记。时任中南局第二书记、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的王任重曾向梅白透露,毛主席很看重他的才干,了解过他诸多情况,有调至其身边工作的可能。适值春荒时节,荆门农村饿孚遍野。作为一县之主,梅白面对前途与民瘼的抉择,毅然向省委痛陈实情,报请调拨几百万斤返销粮,使数十万荆门人民免受灾难,安度春荒。又针对农民劳动积极性低落的实际,向省委和中央建议:分田到户。人民公社和三面红旗正如火如荼,此建议无异洪水猛兽。湖北省委立即决定:开除梅白党籍,解除公职,送浠水县十月人民公社劳动改造。1968年,梅白又以“黑笔杆子”的罪名被投入北京秦城监狱长达八年。我的父亲曾说过,土改时期,梅白数九寒冬下湖游泳,锻炼出强健的体魄。而1976年,终于以顽强的意志熬出监狱的梅白,才54岁,已是半身不遂,疾病缠身,垂垂老矣。
荆门人民没有忘记这位为民请命饱受磨难的老县委书记,荆门县委向湖北省委建议,尽快为梅白落实政策。坐在轮椅上的梅白,这个刚强的战士,闻听此讯,老泪纵横。
四
毛泽东曾当面问梅白:你的名字是“梅花因我白”么?梅答:是。
万花纷谢时,梅花傲霜雪。
1953年,中央人民政府任命李达为武汉大学校长。李达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一大”代表。后虽离党,但仍然坚持独立人格。
1958年夏,“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轰轰烈烈,明显违背哲学常识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也提出来了。9月11日,毛泽东视察大江南北来到武汉。李达不请自到,匆匆赶到毛泽东下榻的东湖客舍,来不及歇口气便问:“润之,‘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这句话通不通?”毛泽东问明缘由,没做正面回答,只是说:“这个口号同一切事物一样也有两重性。一重性不好理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是讲人有主观能动性。”并用红军长征、三大战役等历史事实加以印证。“主观能动性是不是无限大?”李达打断了毛泽东的话。“在一定条件下无限大!”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李达转身就走。
1966年李达被迫害致死。1985年,武汉大学举行纪念李达诞辰95周年座谈会,梅白受邀与会。梅白在会上直言那次不为人知的争论,举座皆惊。梅白知道,自己的话必定会得罪一些人,但历史不容隐瞒。人们更加敬佩李达的见地与胆识,也由衷赞赏梅白的坦诚无畏。果然,1989年3月,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王任重撰文,指斥梅白,称“全是一片谎言”。幸运的是,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在所著《走向神坛的毛泽东》一书中,也记述了这场令人惊骇的哲学论争。直至临终,王任重才愧疚地说,一生对不住两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李达。
四
第二天晚上,在四楼中文系明亮的综合教室里,老师和文学社成员,黄冈年轻诗人李磊,黄冈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丁永淮等,静静地等候梅白老人的到来。
老人趟坐在轮椅上,由陈明刚老师、《红安文艺》编辑姚瓦稳稳地推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位年轻的江西诗人。老人精神矍铄,满脸含笑,在热烈的掌声中挥手致谢。老人以丰富的事例向我们讲述,文学创作只有深深扎根生活才有生命力,并激励年轻人勤奋创作。老人的话并不长,但简练深刻,充满期望。我常常猜想,当年任湖北省委副秘书长,在武汉大学口若悬河地向万名师生作四个小时报告的时候,老人会是怎样的神采。
姚瓦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但才华出众,思想激进。我记得她在会上做了发言,她的最有名的话是:“我根本不看中文报纸,我只看英文报。”诗人李磊是大学英文教师,性情儒雅,言辞谦和,正创作现代叙事竹枝词式的诗歌;江西诗人是自由职业者,他的长诗我看过,是属于超朦胧诗的一路。梅白老人热情关爱与扶持这些性情各异的年轻作家和诗人,表现出一个风霜老者的宽容和一个前辈作家的期待。
梅白曾自撰这样一幅对联悬挂于书房:“等闲八载囹圄,遮莫四年流放,掸掉劫灰,残病犹堪绝大漠;讵憎六旬坎坷,庸慊九死惊魂,重燃蜡炬,能源尚可铸长篇。”既概括了人生的坎坷磨难,也表明秉烛写作的决心。虽然沧桑,仍然大气磅礴。老人已于1992年去世,听到消息时我在黄石,余心徘徊。其实,老人以残病之躯,写作了大量有价值的作品。但十多年人生最精壮的时光,怎么可能全部补回呢。不过,老人关爱与扶持过的那些年轻的作家、诗人和记者,如今还在努力地创作着,这就是老人铸造的不朽长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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